Now or Never

《带一本书去巴黎》摘录

作者:林达

1. 我们习惯了简单的历史分期,教科书简单地一刀切去了1000年中世纪的黑暗,打开一个阳光明媚群星璀璨的文艺复兴时期。我们的目光被艺术的光芒照射得眼花缭乱。我们因此相信,那就是一个人文的时代。这实在太小看历史的惯性。中世纪和文艺复兴连贯在一起。一个在制度上没有任何触动的旧时代,很多变化只能是缓慢渐进的,就连中世纪本身都是一个漫长渐进的过程。
  常常令大家扼腕痛惜的古希腊文明,是人类历史一个孤独的天才早产儿。它们几乎注定是要灭亡的。文明出现得太早的话,就像一个不足月的婴儿,他的生存可能几乎完全取决于生存环境。假如他得到的不是一个暖箱,而是一片野兽出没的丛林的话,我们又凭什么指望他能生存下去?文明在那个时代,就是软弱的同名词。当我们看到在人类早期弱肉强食的大环境中,雅典人在那里发展文明,培育生长着民主制度的萌芽,雕琢着精美的石雕,胸中酝酿着史诗的激情;同时,我们又看到,邻近的斯巴达,纪律严明,全民皆兵,整个国家如同一个兵营。小儿七岁就严酷训练,青年个个参加军训,30至60岁全都是现役军人。这幅景象,就像在狼群中,看到一只浪漫的羊一样。那是人类在比谁的牙齿尖利的时代。
  结果总是最野蛮的大获全胜,中世纪如期而至。可是,中世纪整整1000年。这不可能是人类的一个无底黑洞。进步,走向文明与人性的进步,是人类的本性,这才是人类的希望。所以,从进入中世纪的第一天开始,人类就开始了另一个向上的艰难跋涉。教堂建筑的发展是中世纪文明进步的一个物质证据。在古希腊古罗马建筑与文明同归于尽之后,人类又渐渐发展出了中世纪的哥特式教堂。这样艰难的千年跋涉和不断创造的结果,才是文艺复兴的逐步到来。而文艺复兴并不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时代。野蛮的印记依然存在。在人文精神开始发蒙,人体雕塑已经满街满宫满后花园的时候,尊重个人生命,尊重个人权利,尤其是异端权利的时代,还远远没有到来。

2. 不论在什么地方,留下来的往往总是上层的历史,而芸芸众生常常是被忽略的,越早就越是如此。在野蛮的年代,从历史记录的角度,不会有人关注普通的生命。甚至直到我们自己经历过的历史,假如几十年后的今天,我们要从书中去重读,就会发现,今天的历史学家依然是在热衷于剖析上层的路线斗争,派别的此起彼伏。我们目睹的主要历史场景在书中会大块大块的消失。因为,几乎很少有学者再愿意耗费自己宝贵的学术生命,去关注和记录那些无以计数的、被碾为尘土的最底层的个人生命。

3. ……在一部文学作品中,它通常所能够做的,就是把极端的和富有戏剧性的情节,放在一定时间和场景,让它们对比和冲突起来。然而,在事实上,暴力革命却往往并不是发生在最残暴最专制的时刻,在那个时候,一切革命的可能,都被残酷压制了。偏偏是压力减轻、渐进改革进行到最后关头似乎是最可以避免暴力革命的时刻,它就爆发了。

4. 记录,只是出于一种非常单纯的人类感情:这是我的父老兄弟。他们应该和我一样,在这里呼吸自由的空气。他们无辜地被暴力终止了生命。我记得他们,记得他们个个面容,记得他们的一个个梦想,我不愿意这些面容和梦想,被暴力彻底抹去。我希望他们的生命继续在我的记录中,因为他们和我一样,也有活的权利。在任何历经暴力的国家,出现这样的记录,是将来有可能阻止杀戮的一个标志。

5. 这就是在贡塞榭峄我们看到的那张油画的来历。油画中的吉伦特前议员们正在饮酒狂欢。他们被判处死刑将上断头台。在行刑前一天,他们被关押的贡塞榭峄,容许他们在一起,举行一次最后的晚餐。聚在一起时,他们中间的一个已经先行自杀。可是,躺在一旁的同伴尸体,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,死亡对于他们来说,只是或早或晚降临、再晚也不会超过明天的一件似是而非的事情。他们依然在酒醉中笑着,笑出了眼泪。也许,他们在笑话自己废除的法案害了他们自己;也许,他们在嘲笑自己曾经多么愚蠢地以为,断头台永远只有别人才会上去;也许,他们在笑着问自己,革命怎么就革成了这么一副模样?
 在第二天,人们已经看不到他们昨夜狂欢的痕迹。由五辆马车分别载着21名国民公会吉伦特议员的囚车,从西岱岛向不远的“自由广场”进发。早已聚集在那里的民众在看到马车之前,已经听到了整齐嘹亮的《马赛曲》的歌声歌声越来越响,囚车越驶越近。他们最终歌着走下马车,歌着走上断头台。《马赛曲》开始声音减弱,每砍去一个头颅,歌声就微弱一分,直到最后的一次砍刀下落,切断了那最后的半个音符。
 革命,又扫除了一个障碍。

6.  这个时候,谁也没有想到,在学者的“博爱”和议会的“平等”之外,还有第三条线索在那里走。那就是法国大革命在以惊人的速度,吞噬它的牺牲者。“自由”在迅速丧失。人们动辄得咎,死刑在急剧增加。终于引发刽子手的抱怨,说是怎么卖力也砍不过来,连磨斧头的时间都没有。大革命时期巴黎的首席刽子手桑松( Charles Henri Sanson),就是原来路易十六时期的皇家首席刽子手,杀人如麻,是他在革命以后遇到的新问题。
  最后,是桑松遇到的“技术障碍”,促使议会决定拨款建造盖勒廷博士提出的断头台。因为,盖勒廷博士的设计不仅对死囚无痛处死,而且这是一架自动的斩首机械,杀人的速度可以非常快。在这一点上,完全符合“革命需要”。
  断头台就这样,在1792年4月投入正式使用。

7. 革命,是一个非常含混的、带着极大的幻觉的字眼。在法国大革命中,前期的革命和后期的革命,肯定不是个革命。在拉法耶特们和在罗伯斯比尔们的眼睛里,革命也一定不是一回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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